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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章 雎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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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身體的疲倦和惰怠讓我無暇整理記憶,應付的不過是身體和情緒上的餘震。然而又一夜囫圇睡過去,頭一天歷經的種種細節,韓湫說的話,他的語氣,厭惡的神情,還有在我身上不斷游走的手……便全都氣勢洶洶地朝我呲著毒牙撲過來。越是冷靜清醒,那些殘酷的畫面和感受就越容易在腦海中重現,一幕幕,一點點,接二連三,毫無遺漏,如同淩遲。

尤其是看到白鷺飛的仆人們一個個如臨大敵的樣子,朋友們一個個鄭重其事,驚慌憂慮,對事情本身諱莫如深;而據雲璧所言,這次病情發作的消息已經被晁醫士擬書送回了簡中,我才終於在理智上意識到這次的遭遇有多麽嚴重。

此番撇去身份姓字出宮來,本是為了拋下本不該自己承擔的那些惡名謾罵,以一個不會給舅舅帶來任何麻煩的的方式體面“離開”。舅舅本來會看見,我離開了王宮反而能實現自己的心願,彌補自己的遺憾,在這裏與世無爭地度過最後一段時光反而能過得很好。可現在,恐怕一切都完了。

誰知道一旦失去了身份,就連自己應得的尊重也一並失去了。叫書院裏人人都開始挑剔我,輕視我,對我評頭論足,挑三揀四……甚至這韓湫,竟敢如此冒犯,口口聲聲地輕蔑我只是一個小女子。我現在才明白,當初被舅舅庇護著,擁有一個身份,終究是叫我免了許多煩惱,免了受制於人,隨波逐流。

現在的我,好像,真的變成了一只蟲子,一只渺小卑弱的,心懷恐懼的蟲子……

不想見人,只謝絕了訪客,稱病托人上山請了病假。轉頭心有餘力,鼓起勇氣和喓喓打聽韓湫被問罪的情況時,才知道他還沒報官。“……我本來一開始就要去報官的,可他們都說要顧及你的名聲?就連英子都這麽說。”

我:“這和我的名聲有何關系?韓湫不是已經犯罪了嗎?這罪名叫□□婦女吧?他已經犯了昭越律法,又怎可姑息?”

喓喓:“我也是這麽想,但沒聽你親自開口,我就有些拿不準。”

我嘆了口氣:“這有什麽拿不準的,雖說我也不希望被人知道自己竟被韓湫那樣的無恥之徒誘騙,但錯了就是錯了。既然犯了錯,就應該承擔。就像那天下山時我不小心踩了牛糞,要是怕丟臉就瞞著不肯說,自己難受不說,其他人還要忍受臭味,說不定還會相互猜忌埋怨。索性和大家明說道歉,處理妥當了事情才能幹幹凈凈地揭過去。這樣就算當時覺得丟臉,也總好過留下後患,煩擾他人。”

喓喓聽了這話,皺著眉頭理了半天,才點點頭:“那好,我這就去。我把那位劍客也叫上做個人證,一定把那個韓湫給繩之以法。”

隔天一早,喓喓帶來消息,說韓湫一行人已經被解押進京受審。按照昭越律法,他至少會落得一個脊杖六十,刺配嶺南的下場。

聽到這個足夠明了的結局,我的心情終於釋懷了不少——雖然還是想不通,為什麽行惡害人的是韓湫,無辜受害的是我,感到屈辱不堪,慚愧不已的卻還是我。但不管怎麽樣,擺脫了韓湫,我也決定把心頭這沒來由自憐自傷的屈辱和慚愧給徹底拋在腦後。

吃過早飯,便來到園中行走,餵魚逗鳥。卻見屋頂上一只澄黃澄黃,渾身發光的小橘貓,瓦片上悠哉悠哉地來回踱步,過了半晌,卻遍尋了屋檐邊緣無處落腳下地,最後竟左顧右盼著喵嗚喵嗚地哀哀鳴叫起來。

當即便叫人尋了梯子來上房搭救。不料阿淙正搭了梯子小心翼翼地上房,屋脊另一邊就從容不迫地走出個人來。“雎公子!”底下觀看的侍女紛紛兩眼放光地道。

雎公子——那個名叫雎獻的戚國人。雖說當日就是他救了我,還被雲璧安排住在了近處,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。

戚國人看了一眼情勢,輕步走到貓咪旁邊,只將手一撈,便將貓兒掛在了手臂上,而後眾目睽睽下縱身一躍,便身形輕捷地從屋頂上徑直跳了下來。侍女們驚呼讚嘆不斷,簡直發出了我的心聲。他回頭看了一眼梯子上的阿淙,又走到我跟前:“小姐的貓?”

我情不自禁地就著他的手摸了摸貓貓的頭,搖頭道:“不是我的貓,雎公子趕緊放它去了吧,大概給嚇壞了。”

雎獻依言蹲下把貓放了。貓兒乍一下地還四腳發軟,回頭看了我們一眼,終於飛快地鉆進了樹叢之中。我:“還未就公子前日出手相助道謝呢。”

雎獻:“某江湖中人,這點小事不足掛齒。”

再看看這人的穿戴,腰間的佩玉鏤紋品相不俗,身上的料子雖看不出來,袖子上的紋繡卻和之前那幫使臣大同小異。看來就算在我昭越盤桓,穿得也是戚國的衣裳。這人果真是戚國人,而且非富即貴。“聽說戚國到昭越,現如今都是經拂靈洲走水路?”

雎獻探究地看了我一眼:“是水路。我就是跟著從拂靈洲出發的商船來昭越的。”

——

拂靈洲,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地方,還是因為段先生。那是段先生的家鄉。

去年戚國來使入京,帶來拂靈洲被戚國侵吞,納為州府的消息。段先生醒悟到自己家國不再,悲痛欲絕,終於在那群使臣離京後自焚而亡……

我始終記得,段先生多麽想念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家鄉,想念家鄉蘆花渡的茫茫白茅,漁人唱晚,海邊的夕陽,孩子們的歌聲,還有專用茅心釀成的一種酒……

——

我:“雎公子既是客居,卻不知打算在大澤縣待幾日。”

“在下只是路過。眼下這裏的官司也定了,打算明天就走。”

“這麽著急嗎?公子若無要緊事,何不在這裏多住些時日,讓白鷺飛做幾日東道,好報答公子的恩情?”

“行程已定,不好隨意更改。不過小姐的好意在下心領了。”

我想了想:“本打算等身體好些再親自設宴款待答謝,不想公子的行程如此著急。既然如此,我讓人為公子準備一筆盤纏,還請公子不要推辭。”

雎獻:“當初不過是舉手之勞,小姐已經答謝得夠多的了。恕在下受之有愧。”

“還請雎公子不要急著拒絕。其實,我還有一事相求。”

……請了雎獻在水榭上入座飲茶。一面道:“不知雎公子對拂靈洲了解多少。”

雎獻思考了一下:“雖然比不上本地人,但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了解。”

“那公子知道蘆花渡嗎?”

“略有聽聞。”

“我之前有過一位老師,本是拂靈洲人士,也是蘆花渡的。我老師少年時便離開了拂靈洲,之後為求學問道在外漂泊了一生。若幹年前來到昭越,才讓我有幸拜入門下,成了他的學生。他來到昭越後一直在思念家鄉,可惜命運無常,還不等拂靈洲打開國門,他便抱恨而終。臨終前我答應過他,一定要送他魂歸故土……

“公子也知道我身體不好,不適合長途跋涉。如今同公子有緣相逢,公子又恰巧會路過拂靈洲,便鬥膽想請求公子,幫我了卻先師心願,帶先師的骨灰回拂靈洲蘆花渡安葬。”

雎獻擰著眉毛認真思考了片刻:“你說的骨灰是……”

我把雲璧剛取來的骨灰瓶拿給他看:“老師實行的是火葬,並無全屍,我取了他一撮骨灰裝在這個小瓶子裏。剩下的屍身已經找好地方安葬了。”

雎獻滿臉懷疑地接過那只還不及他手指長的瓶子,看動作,似乎還強忍下了一個搖一搖的念頭:“恕我直言,就這麽點兒嗎?”

我:“魂魄縹緲,能幻化於無形,存在於虛空,或許重不及一粒粟米。何況一旦身死,屍身便已是凡世塵泥,身外之物,所以我以為這麽一點就夠了。——這難道不夠嗎?不知雎公子所在的家鄉是什麽樣的習俗?老實說,我對此一竅不通,都是憑感覺行事。”

雎獻楞了一下:“這個……這個嘛,各地有各地的習俗,小姐行事絕無不妥。我只是頭一次見,有些失態罷了。卻不知為何是木瓶盛裝?”

我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我怕冷,總覺得瓷瓶又冷又堅固,不是個好歸宿。而木瓶再怎麽結實,經年累月深埋在泥土中就總會慢慢腐朽,還會有重見天日的機會。所以就自作主張替老師打了這麽個主意。而且這瓶子又小又好看,十分便於攜帶,也能免於被人追問……不知雎公子能不能幫我把我老師的骨灰帶回蘆花渡,尋個能看到蘆葦蕩和村口那個古井的地方就地掩埋。”

雎獻不知又想到了什麽,眼神突然飄得好遠,只微笑了一下,點點頭道:“好。定不負所托。”

和雎獻分手,我回身來:“那天喓喓和這個人交手的時候,你們都看見了?”

“嗯,都看見了……”說著幾人就眉飛色舞、繪聲繪色說起了兩人交手時的精彩景況。說喓喓拎著一根隨手中園中找來的棍子,而雎獻手裏拿著他那柄始終未出鞘的劍。兩人在後門上的巷子裏來回酣鬥,電光火石間叫旁人都不敢近身。

我:“那你們覺得他們誰比較厲害?”

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。一個道:“好像,還是雎公子比較厲害。”另一個則道:“明明是葛姑娘更厲害,葛姑娘是以一敵多,雖然那幾個嘍啰沒敢動手,但雎公子還維護他們了呢!總之葛姑娘面露殺氣,打得對方節節敗退。”先前那個又道:“可那是因為雎公子知道這裏頭有誤會,所以沒有出十分力氣,也不敢和葛姑娘較真。葛姑娘打他他也只是擋,一次都沒有認真還手過……”“你能看明白,你怎麽知道他沒有還手?萬一他是功夫不好,招架不住呢……”

兩頭吵來吵去也沒個定論。不過看喓喓先前的口氣,能被他親口承認身手不錯的,就算不及他恐怕也有他七八分的實力。這麽一個好人,要是能留下,說不定還真能和他成就一段佳話呢。

當天下午,蘇聶等人再次上門看望,還帶來一堆東西。喓喓幫我帶來一盒藏書樓的茶葉;蘇玧帶了幾本我沒來得及帶的書,又說眼下藏書樓外的活墻上,韓湫的文章詩詞一律撤了下去,又說最近三年甲所一連贏了兩場馬球賽,簡直是振奮人心。聶英子則帶來一堆自己的珍藏話本,還有他最寶貝的木劍:“這幾本是俠女故事,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慕容四娘和石榴女,這個有兩個版本;這幾本都是近些年來的宮闈秘聞,都是不能上臺面說書的,現在可買都買不到了;還有這幾本,這一本就是皓公主的故事,這兩本都是戚國拂靈洲傳過來的故事,還有這兒,這是幾個民間傳說……還有這把劍,你也知道這是我最珍愛的東西,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,都會找個沒人的地方舞劍,假裝自己是個武功高手,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討厭的壞人統統打敗殺光,心情就好多了。你也可以用它來殺韓湫那個渣渣。”

“這木劍是你珍愛之物,我怎麽能收呢?”

聶英子:“又不是送給你,只是借你玩幾天。你要是喜歡以後就讓阿淙再給你做一個新的。到時候選個輕一點的木頭,你用著可能會更趁手。”

完了又送給我一只紅珊瑚簪子:“這個是還你的。”

“還我的?”

聶英子神情躊躇地避開眼神,只將簪子推到我懷裏。又道:“我從前不是打碎了你的簪子嗎?可是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一模一樣的,只好買了這支差不多的……”他又難為情的把簪子拿起來:“其實也不是差不多。雖然都是紅色,但這個不是本地的紅玉,而是紅珊瑚……不過那掌櫃還說這紅珊瑚是拂靈洲特有,比紅玉要珍貴得多呢?”

說完又恐怕話說過了頭,只慚愧地笑笑,抓住我的手:“小玉,當初我不分青紅皂白就跟你過不去,是我不好。我真的已經知錯了。”說到這裏竟然紅了眼眶。

我:“怎麽突然說起這個?”

聶英子只吸了吸鼻子,抹抹眼睛道:“也不是突然說起,其實一直都想跟你道歉的,只是總找不到適合開口的機會。所以這一次看你被人欺負,我心裏難過死了。一想到自己當初就做過這種混蛋事,簡直是罪不可恕……你收下這東西,就原諒我吧。”聶英子說著就嘴一癟掉起了眼淚,一面胡亂抹眼淚,一面抱住我撒嬌似的蹭過來。

我:“好,我原諒你了。”看英子吸吸鼻子,道了謝。喓喓和蘇玧也都紅著眼釋然地笑了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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